“那是特别的一天。”父亲总是提起。
我的父亲和叔叔还有一个邻居叔叔,三个小学生约定要搭一班客运到市区,要前往新开幕的大新百货公司,这是高雄第一家也是唯一的百货公司,去看那大家早已谣传许久,有自动往上升起的电梯。为顺利出发,父亲得先帮忙劈柴、喂J、写作业,得帮忙上班的姐姐带一会儿孩子,还得下田帮忙稻米收成。许久的期盼终於到来,他们终於可以出发了。
口袋里的y币只能恰好凑齐公车费,父亲还庆幸在阿公床底下捡到了二毛钱。那是1950年代的盐埕区:美军正逗留在港口边的闹巷里,巷弄里上演着胭脂香粉的风流韵事;大量的舶来品专卖店、酒吧、咖啡店、冰果室、美国流行音乐成天播放着。可是父亲三个孩子全不知晓,他们的目标如此明确、单纯,要去乘坐那传言中可以带着人飞翔的电梯。他们抵达、惊喜,在大新百货的四层楼中反覆乘坐,没有吃饭,没有做其他事情,内心藏着b的满足,接着搭车返家。这是生命中特别的一天。是父亲六十岁生命里反覆提起的一天。
「那时候村子里很多小朋友都有去吗?」我曾经问过父亲关於这个记忆的细节。「很多人都有去,那时候家里没人带我们去,所以我们得自己想办法。」「你们有买东西还是吃东西吗?」「怎麽可能,我们根本没有钱。」「那时候的电梯就是手扶梯的意思吧。妈妈也有去过吧!」追问着父亲,我一直很喜欢父亲说这一段经历,虽然我暗自希望这旅途中能有更有趣的内容,b如旅途中遇到美国大兵,或是遇到酒吧nV孩,甚至是遇到同样是小学生住在市区的母亲,他们会不会恰好同一天在那间百货公司。我想调查出那一天的确切日期,计算着当时的公车班次,可这些都是徒劳的,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啊。
可还是让这段记忆保持原状吧!生命中最初的旅行总是单纯而美好,是往後的经历不可复制的。童年生动的记忆往往是极其普通的,父亲也说过他怎麽在一棵龙眼树上睡着。他说小时候我的阿嬷极为严厉,调皮的父亲因为做事怕被处罚就躲到树上去,一整个下午吃着龙眼,最後竟然在上头睡着了。醒来时已经天黑了,那棵龙眼树还在呢!可怎麽看也不像有地方可以睡在树g上,这个记忆有着一丝浪漫想像,遗忘的部分就会有想像来取代吧。
许多孩子长大後,便会开始探索父亲,探究父亲曾经的轨迹,会想要藉由探察父亲的历史去理解自己为何会在此。人们或许会把自己生活的挫败归咎於父亲,或许只是想澄清成长的意义。男孩总是逐渐走到了父亲原来的轨迹上了。台湾导演林正盛回忆他一路从台东逃到台北,就是为了避免重复父亲,他努力逃开那条路线,最後他发现论如何那是逃不了的。有一阵子,我开始追问父亲回忆里深刻的路线,他从哪里出发哪里抵达,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父亲移动的轨迹。「那时候村子里就有公车了吗?你们三个人是约在那里等车呢?」「高雄客运,走两公里的路到大寮站坐到盐埕总站,就在现今的中信饭店旁边转个弯,然後走一百公尺就到大新百货了。」父亲回忆着:「大新百货当然跟现在的百货公司不能相b,但是每个孩子都幻想能去搭那手扶梯。」
这一生中追寻的答案到头来总是简单。为什麽我要打听到那次旅行?对我而言,那意味着甚麽?我想要知道更多细节,b如当时的他才小学,怎麽可以自己搭车去呢?在那路上没有人帮助他吗?其实简单的答案也妨,所有的哲学都是朴素的好。一个人总是看待父亲越来越平庸,看待自己也是如此,一个人到头来得接受,所谓的平凡其实也是一种特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