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头到也罢,后言一出,周不韦很厌恶,他曾经最妒忌的百年门阀大族舒家文阁首辅舒左凌不就是“清流砥柱”吗?
但他必须承认,这样只谋求经济民生发展的家族,不参与诊治纠纷,一心为皇帝解决除了政治军事之外烦恼的官宦大族最能长久。
“一面是后君殿下、王相爷、太子,另一面是陛下新政为首的年轻士臣——”
周琅打断周不韦的话:“爹,陛下同样是靠着老臣继位,他背后也有太后,另外,太子才几岁?陛下年富力强,爹,千万千万要慎之再慎。”
周不韦攥紧拳头,咬牙:“王相不可靠,陛下……”
“以太子殿下和秦王殿下能把九皇主推入煮沸衣的大锅子里的谋略,呵呵,父亲,他二人虽然是正宫嫡出的皇子,但做个守城之主都是勉强再勉。看看陛下册封福王,九皇主许嫁平西侯,您应该清楚,陛下根本看不上太子和秦王。”周琅压低声音,观察周不韦的态度。
周不韦的确是被说服了:“啧,皇宫里有的是皇子,太子和秦王哪里比得上陛下老谋深算……”
周琅高兴了,趁热打铁:“另外,我已经择一人,您找个机会送他入宫做侍儿,陛下一定会喜欢他。”
周不韦对二儿子快刮目相看了:“谁?”
周琅挑眉:“爹,早年,您养在外头的外室生了个小哥儿,听闻我那弟弟极俊俏,爹仁慈,不忍弟弟在外头受苦,带回尚书府您的外书房当了管事一等侍奴。”
周不韦的脸色发红发黑,转头掩饰虚心。他当年一介贱民穷书生能上京赶考完全靠了嫡妻的出身和嫁妆,他嫡妻虽然早夭,但出身金陵薛家大族和京城的皇商薛家也是同宗连枝,他岳父岳姆健在,小舅子也在京城为官,强势的不得了,万万得罪不起。
“紫雁——”叫了名字,周琅却笑笑并不放在心上,他爹相好的大都暗度陈仓没有名分,唯有这么一个不敢养在府里。
其实他只是为了敲打他爹,他也不曾见过这位庶弟。
很快,一个穿着紫黄闪光缎罩着云香纱裙儿,头戴红宝石莺鸟赤金流苏簪子的秀美袅娜小哥儿碎步进屋,诚惶诚恐的给周琅下跪行大礼:“给二爷请安,二爷万福金安。”
虽然如惊弓之鸟,但刚刚进门的走路仪态等如惊鸿一瞥,倒也顺眼。
“抬起头,爹,说来,我也是头一次见这个弟弟。”周琅温文尔雅的说笑,从袖口掏出帕子擦拭嘴角血迹。
周紫雁吓得哆哆嗦嗦抬起头,他被周不韦叮嘱,凡是嫡长兄和嫡次兄来这里,他务必回避,但今儿却是不能躲。
周琅心脏大振,瞳孔发散,看着周紫雁的那双眼睛。
像,很像,五官里,唯有眼睛像。
周不韦扶着头疼的额:“来吧,见过你二哥哥。”
老大早就知道周紫雁了,老二为人太过正经和岳家也亲近,他一直不曾告诉,没想成还是知道了。
周紫雁吓得三魂六魄都飞了一半儿,周家虽然是周不韦做主,但周二爷一定是继承人,腿软的起身,对上周琅那对复杂温润的眼睛,小声叫:“二哥哥。”
周琅面如冠玉的单手捧着小哥儿颤抖的手:“你愿不愿意为了爹,为了我们周家入宫?”
周紫雁被周琅盯得脸红,偷偷看向周不韦,周不韦还在犹豫,他其实觉得庶子小里小气难当大任。
“既然不说话,那就是应允了,你身份尴尬,外室子比庶子还要低贱,不能有个好婚事,哥哥很是自责,想着,你倒不如入宫为侍,时机一到,哥哥会扶持你做陛下或是皇子们的小君、侧君。你若有福分做了贵君,那便是我周家的出头之日。”周琅的声音非常温柔,拍拍周紫雁的手。
他俯视周紫雁的惊恐不安睫毛儿,看着周紫雁滚烫的脸颊,声音有种失落的疏离和复杂的希冀:“爹和二哥哥希望你有个好前程,你穿这样紫色料子很好看,但闪光缎不免轻浮,府里公库还有很多江南来的贡缎,随你去挑,另外,不要再叫紫雁这样的贱名儿,咱们家的小哥儿排字这辈儿是‘宝’,从今天起,改名叫宝瓶儿,周宝瓶,记入我周家族谱,我会去和外祖父说。”
“就这么办吧。”周不韦觉得老二不,开始有他的风范了。
周紫雁激动的满脸通红,他做梦都想正身份,都不想像现在这样半奴半主的尴尬,而且还能入宫做选侍,他觉得一切像是美梦成真,又害怕不敢面对。
“听你二哥哥的吧,你大哥哥不成事,以后多听你二哥哥的话。”周不韦也下了决心。
他把外室子带回来就是看中了周宝瓶儿的美貌聪慧,以图个有权势的姻亲,给周家带来利益,与其放其他人,还不如放‘自家人’,肥水不流外人田。
周宝瓶儿听父亲这样说,极喜而泣,跪地对着周琅连连磕头:“谢谢二哥哥,宝瓶儿永世不忘哥哥恩情,宝瓶儿一定不辱没周家,一定给父亲哥哥争气。”
“嗯,来喜,给三公子辟个小院儿。”
“是,请三公子跟奴才来。”
“是,爹爹,二哥哥,瓶儿告退。”周宝瓶泪汪汪的瞅了瞅父亲和二哥,恋恋不舍的退出去。
话至此时,周琅和周不韦不必多说,他爹是个老人精,自然之道后面如何行事。
“东西南北镇边的几个藩王都到了回京述职的日子,你来操办周家的礼吧,为父也能歇息歇息。”周不韦很欣慰的看着儿子。
周琅觉得可笑,他就是看透了他父亲为人自私自利,只要掐住软肋就能利用的本面目,所以这么多年来才唯诺顺从,说到底,觉得没意思,不值,现在不同,他有了晴儿的“嘱托”。
“原本以为我儿性子太绵软,没想到,竟然也长成了心性,有我们周家人的样子了!哈哈哈,刚刚打你那几下不重吧?为父也是太望子成龙了些,我儿可要理解为父。”周不韦又摆出了慈父的架子,一叠声的命小幺取他收藏的续命好药来给周琅用。
周琅一副人畜害的温润样子笑:“父亲严重了,父亲教子,天经地义,儿子纵有千百能干,也是父亲教导的好,区区小伤,一会子回院叫侍奴上点金疮药就好了。”
“嗯嗯,你回去吧,以后我们父子就在书房议事,叫你大哥哥也来听听学学,没得成天在院里和贱奴娈宠鬼混!”
“爹,大哥的腿有疾,他平安喜乐就好,来这里只怕他……”
“也罢,他那嘴没个把门儿的,你去瞧瞧他,叫他不许和王相家的几个纨绔混!”
“是,孩儿告退。”周琅起身,腿还没走出两步呢。
周不韦突然把周琅叫住:“我儿文韬武略样样不输平西侯世子,他们家能尚皇主,爹自然是比不过那个能耐,但你的亲事儿务必要不逊色,你有没有什么看法儿?”
周琅有些慌乱,强自镇定:“孩儿现在只想做出一番事业,给周家争光。”
周不韦老狐狸一眼看出周琅的不愿意,脸子拉了下来:“惦记死人随便你去惦记,亲事一定要给老子结了!你皇商舅舅家的嫡出大哥儿容雅那孩子不,你见过的,贤良淑德,美丽端方,和你过世的阿姆一路性子容貌的人,虽然是商户哥儿,但家财胜过几十个侯爵,配得上你,还有正得圣心韩翰林,他们家的哥儿,那韩翰林也是驸马,尚了太后膝下唯一的哥儿——大皇主,那大皇主是皇帝的嫡亲弟弟,他生的幼哥儿,极其高贵,刚刚满十五岁就封了县主,妙龄待嫁,正预备选婿呢,你也得给老子去凤台。”
周琅只撂下一句“忙过藩王回京述职后再说。”匆忙走了。
气的周不韦在后头骂“就等藩王回京才凤台选婿!你个混账长没长脑子?藩王带着儿子来选婿还能轮得到你?你个没心没肺的小畜生,老子费尽心力,结果吃屎你都赶不上热乎的!就惦记舒家那玩儿烂了的小贱货!”
脚步顿凛,周琅僵硬的转头一半儿,拳头握的嘎吱嘎吱响,眼睛通红的掉出一串泪。
终究是什么都没敢说,没敢做,怒气冲冲的大步出了外院月洞门。
走的远远的,直到进了周家后花园,虚脱般坐在湖边石上。
不知歇了多久,还是心力交瘁,周琅感觉从骨头缝里泛冷泛疼,烈日下,脸色反而更加惨白。
忽然,鼻息涌入一股紫丁香的熏香味道。
轻柔谦卑的声音如同一只怯怯卷缩翅膀鸣唱儿的百灵鸟:“二哥哥,您的玉佩落在爹爹院里了,瓶儿给您送来。”
娇小的身影,极大黑泠泠的椭圆荔枝美瞳,用散发着闺阁小哥儿体香的手帕包着玉佩,双手奉上:“给您。”
周琅使劲儿眨了眨眼,看清了周宝瓶的脸,日有所思,夜有所念,适才恍惚的薄雾退散,他究竟与晴儿是不同的,晴儿是独一二的,晴儿是人比拟的。
随手摘走玉佩,把手帕还给周宝瓶:“多谢。”
周宝瓶儿深深低头:“二哥哥客气,瓶儿告退。”
待周宝瓶走了,周琅也不预继续停留,还没起身,周宝瓶却转回来走向他。
“二哥哥,瓶儿想知道,您为什么选了瓶儿?”周宝瓶实在不解这个困惑。
按理,他是外室子,应该会被嫡子不耻不屑甚至针对才对。
“你是周家的人,比较适合。”
周宝瓶还要说什么,周琅捏了捏鼻梁,疲倦:“你住哪个院,明儿我有事找你,今儿你先回去歇着。”
看出周琅的倦色,周宝瓶咽下嘴里的话:“瓶儿被来喜管家安排在巫山院。”
周琅喃喃的,捂着脸苦笑:“巫山院……巫山院,嗯,挺好,你去吧。”
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
巫山院是幼年舒家主姆带着晴儿来周家做客的院子,也是他和晴儿童年一起玩耍的院子,本来叫彩凤来仪,后来,舒家没了,晴儿没了,他给改了名字叫‘巫山院’,周府那么大,偏偏选了那儿……
看出周琅心情不好,周宝瓶不敢再多说话,退下。
巫山院
次日,周琅一夜未眠,找来了调教姆姆来教导周宝瓶的各方面礼仪规矩才艺和琴棋书画。
“你要有心理准备,要学的不知这些,以后务必认真,如果没有精进……”周琅说了一半就走了。
周宝瓶小脸惨白,自惭形秽,抹去汗,练习用高底儿银铃绣鞋走路,摇摇晃晃的,他怎么都走不稳,总是摔倒,走的极狼狈难看,因为周琅一句话,他硬是练了三天,每天就睡两个时辰。
但当他想得到周琅的夸赞时,教引姆姆却来回复:“二爷不在家,二爷身边的通房大侍奴传话儿叫三公子不必担忧,练得好,二爷自然不会亏待三公子,咱们家二爷一直是最和气不过的人了。”
周宝瓶躺在卧房内,屏退了那些伺候他的侍奴,他只想得到周琅的一个回眸,或者,一句夸赞。
“我还是不配……”小哥儿春闺深深,动了些不该动的情丝。
楚家民居小院,嗜睡的孕夫还在酣眠。
专门装医药用物的房间,楚江和扶风一并检查。
“手术的给用物品,都用酒杀菌消毒妥善了没?”
“都好了师傅,韩棒阴那边的小太监也回话儿,说几日随时可行,我说还是五日后的夜里,凉快些。”
楚江称赞:“做得好,行,你再去集市买两根白萝卜,另外买点冰糖发糕。”
扶风皱吧着憨厚端正的少年脸:“师傅,本来天热,还不吃点荤腥儿,还吃萝卜凉菜?您也不给师姆换换口味儿?”
“你师姆最近就爱吃我做的凉拌银针,你小子就说好吃不好吃吧?”
“好吃是好吃,没油水,师姆肚里的小师弟也长不好啊。”
楚江一想,也对:“行,那我做个炸萝卜丸子吧,你师姆也爱吃,佐粥味儿正,你去买点猪白肉用猪油炸才香,再买两斤小黄牛肉,鲜活鲫鱼买上几斤,买几对鹌鹑我给你师姆煲汤。买些点心。”
“好嘞——”扶风吆喝一声,屁颠屁颠的去了。
过了半个时辰,扶风就骑马回来了,一手还拎着个木桶里面都是巴掌大小的肥嫩鲫鱼。一手拎着条猪肉一条牛肉一串活鹌鹑乱糟糟一堆。
“去放厨房里去,把萝卜削皮,都收拾收拾。”
“好嘞——”扶风一听吃比谁都勤快。
楚江刚要上台阶进屋看看娇妻醒了没。
舒晴方这会儿已经起来了,窗子一开,只穿着白绫小衣,露出不可方物的小脸儿,大眼睛猫儿似的刚睡醒惺忪的,温软撒娇的唤:“夫君~”
“宝贝醒了?别动别动,我抱你去沐浴穿衣。”楚江恨不能把舒晴方含在嘴里捧在心口儿。
楚江特别温柔轻缓的抱了舒美人下床,把人放在靠窗下的贵妃榻坐着,喂给舒美人净口青盐佩兰水,及时拿来青瓷痰盂儿让美人把漱口后的盐水佩兰水吐出。喂了舒美人一小块法制紫姜。为美人把秀发挽起。
横抱起来,进入沐浴的套间儿净房。
里头大浴桶里早已备好了热水,轻轻把美人放进去。
舒晴方舒心的赞叹:“呼,夫君,我们今个儿用过饭后,就去夹花胡同看宅子吧,虞棋来信儿一切都装点稳妥,可以入住了。”
“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