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山巅的积雪说到溪边的卵石,从春天的花开说到冬天的落雪,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见闻都一股脑儿地告诉她。
白未晞就静静地听着,有时蹲在树根旁,有时趴在树枝上,脖子上的铃铛偶尔会 “叮铃” 响一声,像是在回应老树精的话。
她的脑子不再像以前那样混沌,那些听到的、看到的,都在心里慢慢沉淀。
入秋时,山风卷着枯叶掠过树梢,空气里漫开股清苦的药香。
白未晞循着那股气味往山腰走,脚边的野菊开得正盛,黄灿灿的花瓣沾着晨露。雾浓得化不开,她忽然撞上一个踉跄的身影。
是个瘸腿汉子,背着个鼓鼓的背篓,正扶着树干大口喘气。
他裤脚沾着深褐色的泥,脚踝肿得像个发面馒头,裤管被血渍洇出深色的印子。
背篓的绳结松了,里面的药草滚出来,在地上铺了片青黄,细辛的碎叶混着当归的根茎,香气愈发浓郁。
“哎哟…… 这黑风口的雾,真是要人命……” 汉子揉着脚踝,声音里裹着疼,却没多少怨怼,倒像在跟自己念叨。
白未晞正想往树后躲,老树精说过,这世上其实最可怕的就是人,好人和坏人太难分辨了。
这时林子里突然炸起一声低吼。一只灰毛畜生瘸着后腿窜出来,眼冒红光,嘴角淌着涎水。
是只山狗精,后腿上还插着半截断箭,血把毛黏成了硬疙瘩,每动一下都牵扯得箭杆颤颤巍巍。
山狗精显然被伤痛惹急了,死死盯着汉子,喉咙里滚着威胁的呼噜声,那股凶戾气,像乱葬岗里抢食的野尸,腥臊得让人反胃。
汉子吓得脸白了,慌忙摸出柴刀护在身前,手却抖得厉害,柴刀 “哐当” 一声撞在石头上,火星子在雾里闪了闪。
白未晞皱了皱眉。
她不喜这山狗精身上的蛮横。像以前抢她兔子的同类,眼里只有撕咬的光。那股戾气钻进鼻子,让她喉咙里泛起久违的躁 ,不是饿,是嫌恶。
她往前挪了半步。没做什么动作,只是浑身的毛孔里,自然渗出些极冷的气。那是沉在骨血里的尸寒,比冬夜的冰潭还要阴,像突然掀开的冰窖门,周遭的雾气都凝了凝。
山狗精的低吼卡在喉咙里,尾巴 “唰” 地夹起来,看她的眼神像见了阎王。它呜咽一声,转身拖着伤腿,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密林,断箭刮过灌木丛,带起一阵乱响。
汉子愣了愣,缓缓放下柴刀,转头看见树后的白未晞,眼睛直了直。
“姑、姑娘?” 他挠挠头,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,“刚才那野狗…… 莫不是被你吓跑的?”
白未晞没说话,只是看着他。他眼里没有苏文远的惊奇,也没有猎户的警惕,只有点憨厚的茫然,仿若山脚下吃草的羊。
汉子看清她的模样,松了口气。
虽面色白得像蒙了层霜,但眉眼周正。
他大概当她是避世的山民,咧嘴笑时露出颗缺角的牙:“我叫阿福,走山货的。每月给山那边的孤老送药。”
他从背篓里翻出块油布,边角磨得发毛,却洗得透亮,上面还留着洗不掉的药汁黄渍。“这天气看着要落雨,姑娘,山里潮,你拿着挡挡。”
白未晞盯着那块布。布面上的浆洗痕迹还在,摸上去糙糙的。她没接,指尖却微微动了动。
“拿着吧。” 阿福把油布往她怀里一塞,自己蹲下身捡药草,指腹蹭过地上的细辛,沾了层细碎的绒毛,“我得赶在雨前翻过这山,李大爷的咳嗽药不能耽搁。”
他瘸着腿,一步一颠地走远了,背篓里的药草晃出清苦的香。雾里飘来他哼的调,不成章法,却像山涧的水,透着股活泛的甜。
白未晞捏着油布,软乎乎的,还带着点阿福手心的温度。她往回走,路过老樟树时,树影晃了晃,几片枯叶落在她肩头。
“那是个好人。” 老树精说,树缝里的琥珀眼珠闪了闪。
白未晞没应声,把油布铺在了常蹲的树根上。刚铺好,雨就来了,淅淅沥沥打在布面上,发出 “沙沙” 的响,像苏文远当年画纸的声音。
她蜷在油布里,听着雨打布面的轻响,忽然觉得,这比趴在湿冷的腐叶堆里,舒服多了。
脖子上的铜铃已经开始锈死了,摇起来只剩闷闷的 “哐当” 声,草绳和木牌被老树精的枝条轻扫过后,倒抵挡住了不少风雨侵蚀。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邙山的雾起了又散,树叶绿了又黄。白未晞在老树精的陪伴下,慢慢学着重新认识这个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