绵绵在盛家安顿下来的第三日，明兰便领着她开始熟悉府中的路。</p>
说是领路，其实更像是明兰抱着个沉甸甸的糯米团子，在园子里慢慢晃悠。绵绵抱起来轻，可那两只小手一旦圈住明兰的脖子，就跟小锁扣似的，再不松开。明兰只得一路托着她的小屁股，走得小心翼翼。</p>
"姐姐，"绵绵趴在明兰肩上，小脑袋转来转去，"那边那边，花花！"</p>
明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，是盛府西侧的一片桃林，春风吹得正艳，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，像是落了满地雪。</p>
"那是桃林，"明兰柔声解释，"等结了桃子，姐姐给绵绵摘最甜的。"</p>
"桃桃？"绵绵眼睛亮了，"甜甜？"</p>
"嗯，最甜的桃桃。"明兰忍不住也学了她的叠词，说完自己先红了脸。</p>
绵绵却咯咯笑起来，在她脸上"吧唧"亲了一口："姐姐好！"</p>
明兰被亲得愣住，耳尖都红了。她长这么大，除了卫小娘还在世时，再没人这样亲过她。便是祖母，也只是慈爱地摸摸她的头。可这小团子，亲得毫无顾忌，亲得理所当然。</p>
"妹妹乖。"明兰小声说，声音里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。</p>
两人正说着话，前头忽然传来一阵说笑声。</p>
明兰的脚步一顿，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。</p>
是墨兰。</p>
她今日穿了一身葱绿织金的褙子，鬓边簪着朵新鲜芍药，正带着两个丫鬟款款而来。瞧见明兰怀里的绵绵，墨兰先是眼睛一亮，随即又皱起眉，用帕子掩了掩鼻子。</p>
"我当是谁，原来是六妹妹。"墨兰拖着长音，目光在明兰身上转了一圈，最后落在绵绵脸上，"哟，这便是勇毅侯府来的贵客？怎的让你抱着，仔细摔了，担待不起。"</p>
明兰下意识将绵绵抱得更紧了些，低头行礼："四姐姐。"</p>
绵绵感觉到明兰身体的僵硬，从她怀里探出小脑袋，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声音婉转得像唱歌一样的姐姐。</p>
墨兰也打量着绵绵。</p>
这孩子确实生得好，皮肤白得近乎透明，眼睛又大又亮，像两颗浸在泉水里的黑玉珠子。她手里抱着个旧布偶，看着有些寒酸，但那身衣裳却是上好的云锦，袖口还镶着一圈细碎的南珠。</p>
墨兰心里酸得厉害。</p>
她虽是盛家的姑娘，可父亲宠她，林小娘疼她，吃穿用度一向是姐妹里最好的。如今倒好，一个外来的奶娃娃，竟比她还要尊贵。</p>
"长得倒是俊，"墨兰上前一步，想摸摸绵绵的脸，"来，让姐姐抱抱。"</p>
手还没碰到，绵绵忽然往后一缩，小鼻子耸了耸，然后——</p>
"姐姐脸上有黑黑。"</p>
脆生生的奶音，在春日的园子里格外清晰。</p>
墨兰的手僵在半空，脸色瞬间变了："你说什么？"</p>
明兰也吓了一跳，忙道："四姐姐别介意，妹妹还小，不懂事……"</p>
"不懂事就能胡说八道？"墨兰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她最在意容貌，每日照镜子都要花上大半个时辰，哪里容得人说她"有黑黑"？</p>
绵绵却像是没察觉气氛不对，还伸着小手指，认真地指着墨兰的脸颊："这里，黑黑，还有这里，也有。"</p>
墨兰慌忙掏出随身的小镜子，左照右照。铜镜里，她白皙的脸颊上干干净净，哪有什么黑黑？</p>
"你——"她又气又恼，真想给这奶团子一巴掌，可想到她的身份，又不敢。</p>
明兰见势不妙，抱着绵绵就要走："四姐姐恕罪，妹妹今日困了，我先带她回去。"</p>
"慢着！"墨兰拦住她，冷笑道，"四妹妹好本事，这才几日，就教得勇毅侯府的姑娘编排起姐姐来了。都说你命硬克母，我看你心也黑，专会教唆小孩子。"</p>
这话恶毒，明兰的脸瞬间白了。</p>
绵绵却忽然从明兰怀里挣扎下来，迈着小短腿走到墨兰面前，仰着头，认认真真地看着她。</p>
"姐姐，"她又说了一遍，"你脸上真的有黑黑。"</p>
这一次，墨兰感觉脸颊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，凉飕飕的，像是春天的风突然结了冰。她下意识地又照镜子，这回，她在镜中看见自己的脸颊上，竟真的浮起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黑气！</p>
那黑气像是从皮肤底下渗出来的，在颧骨处盘绕，又缓缓向眉心蔓延。</p>
"啊——"墨兰尖叫一声，镜子摔在地上，碎成几片。</p>
两个丫鬟慌忙上前扶住她："姑娘，姑娘怎么了？"</p>
墨兰脸色惨白，指着绵绵："她、她使妖法！"</p>
明兰也看见了那黑气，可一眨眼，又不见了。她以为是墨兰眼花，忙将绵绵抱起来："四姐姐，妹妹真的困了，胡言乱语的，我这就带她走。"</p>
说完，也不等墨兰回应，抱着绵绵匆匆离开。</p>
身后传来墨兰气急败坏的尖叫："盛明兰，你等着！"</p>
明兰脚步更快了。</p>
直到拐过几个弯，看不见墨兰了，她才停下来，喘着气问怀里的绵绵："妹妹，你刚才……你刚才看见了什么？"</p>
绵绵歪着小脑袋，咬着自己的手指："黑黑，丑丑。"</p>
"什么黑黑？"</p>
"姐姐脸上的黑黑，"绵绵认真地说，"像面面糊锅锅。"</p>
明兰哭笑不得。</p>
她只当是孩子胡说，可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对劲。绵绵这孩子，从第一次见面就说她"香香"，说她像"面面味道"，当时她就觉得神奇。如今她又能一眼看出墨兰"脸上有黑黑"，莫非……</p>
"妹妹是看见了四姐姐脸上的什么不干净的东西？"她小声问。</p>
绵绵点头，又摇头："不是不干净，是坏坏。姐姐坏坏，欺负明姐姐。"</p>
她说得含糊，明兰却听懂了。</p>
她心里一暖，抱紧了绵绵："谢谢妹妹护着我。不过以后，在别人面前，可不许再说这种话了，会惹麻烦的。"</p>
"麻烦？"绵绵不解。</p>
"就是……"明兰想了想，"就是会让姐姐们生气的东西。"</p>
"哦，"绵绵似懂非懂，"那绵绵不说了，只说给明姐姐听。"</p>
"乖。"</p>
当晚，墨兰发起了高烧。</p>
她躺在床上，脸色潮红，嘴里不停地说胡话。林小娘急坏了，守在她床边，一遍遍地问："我的儿，你到底哪里不舒服？"</p>
"黑黑……"墨兰闭着眼睛，手在空中乱抓，"娘，我脸上有黑黑……"</p>
林小娘吓了一跳，忙让丫鬟拿来镜子，可墨兰脸上除了烧得发红，哪有什么黑气？</p>
"是做噩梦了。"她安抚着女儿，心里却把明兰恨了个透。</p>
定是那个晦气的丫头，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来，冲撞了她的墨儿。</p>
她不敢明着找明兰的麻烦，毕竟如今有老太太护着。可暗地里，却起了心思。</p>
第二日，墨兰的高烧还没退，反倒烧得更厉害了。她整宿整宿地做噩梦，梦里总有个模糊的女人影子，穿着青布衣裳，挺着大肚子，站在她床前哭。</p>
"还我命来……"那女人说，"你们害我……"</p>
墨兰惊醒时，浑身都是冷汗。</p>
林小娘见状，再也坐不住，悄悄让人去请了个道士来。那道士是她娘家那边的，素来会些神神鬼鬼的手段，在扬州城里也有些名声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