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嬷嬷进京那日，盛府上下如临大敌。</p>
这位嬷嬷在京中颇有名声，曾在宫里教过几位公主规矩，如今告老还乡，盛老太太托了好些人情才将她请到扬州。她一来，三位兰姑娘的噩梦便开始了。</p>
清晨天刚亮，如兰就被喜鹊从被窝里拽了出来。</p>
"姑娘快些，孔嬷嬷辰时便到，可不敢迟了。"喜鹊一边给她梳头，一边念叨，"听说这位嬷嬷最恨人迟到，上回在国公府，因着二姑娘晚了半刻钟，愣是被罚在廊下站了两个时辰。"</p>
如兰听得头皮发麻，任由喜鹊在她头上折腾，眼睛都还没睁开："有那么厉害？"</p>
"比您想的还厉害。"喜鹊小声说，"老太太都交代了，让您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，别给大娘子丢脸。"</p>
如兰叹了口气，心想今日怕是不好过了。</p>
墨兰那边也没好到哪去。林小娘天没亮就把她拽起来，亲自给她打扮。</p>
"今日去见孔嬷嬷，可不能失礼。"林小娘一边给她涂脂抹粉，一边叮嘱，"我打听过了，这位嬷嬷喜欢端庄娴静的，你少说话，多笑，笑要笑得恰到好处，不能露齿，眼角眉梢要带着柔。"</p>
墨兰被她折腾得脸都僵了，却还是忍着，"嗯"了一声。</p>
林小娘又道："我还听说，嬷嬷最看重'规矩'二字，行走坐卧都要有章法。你今日走路，步子一定要小，腰肢要软，像柳条似的……"</p>
"娘，"墨兰忍不住打断她，"我平日不就是这样？"</p>
"平日是平日，"林小娘瞪她一眼，"今日是今日。那位嬷嬷眼睛毒着呢，一丝错漏都逃不过。"</p>
母女俩正说着，外头传来丫鬟的声音："姑娘，该去寿安堂了。"</p>
墨兰深吸一口气，扶着丫鬟的手，迈出了林栖阁。</p>
寿安堂里，明兰到得最早。</p>
她穿着身半旧的石青色小袄，头发梳成最简单的双丫髻，没有簪花，没有珠钗，干净得像张白纸。她站在角落里，连呼吸都放得很轻，生怕引来注意。</p>
老太太看了她一眼，心中暗叹：这孩子，还是太小心了些。</p>
孔嬷嬷是辰时三刻到的。</p>
她由房妈妈引进来，一身玄色褙子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插着根乌木簪子，脸上虽带着笑，可笑意不达眼底，看人的时候，眼神锐利得像刀子。</p>
"老夫人。"她行了个标准的福礼，"叨扰了。"</p>
"快请坐。"老太太忙让人上茶，"劳烦嬷嬷千里迢迢赶来，实在是几个孙女不成器，需要您好好教导。"</p>
孔嬷嬷的目光在三位兰身上扫过，最后落在如兰身上："这位是……"</p>
"这是五姑娘如兰，"老太太介绍，"是个直性子。"</p>
孔嬷嬷上下打量如兰，看得如兰头皮发麻。半晌，孔嬷嬷才开口："姿态尚可，只是这站姿，重心不稳。姑娘家站立，需得像松树，根要扎在土里，不能晃。"</p>
如兰脸一红，忙并了并脚。</p>
孔嬷嬷又看向墨兰："这位是……"</p>
"四姑娘墨兰，"老太太说，"书读得多些。"</p>
孔嬷嬷盯着墨兰看了片刻，忽然冷笑："读书多？我看是读歪了。姑娘家走路，要的是端庄，不是风流。你这腰肢扭得，倒像是秦楼楚馆里学来的。"</p>
这话极重，墨兰的脸瞬间白了，眼眶一红，差点落下泪来。</p>
林小娘在旁边听了，气得要上前理论，却被盛纮一个眼神瞪了回去。</p>
孔嬷嬷最后看向明兰，眉头皱得更紧："这位六姑娘，畏畏缩缩，哪像大家闺秀？头要抬起来，胸要挺起来，你这般模样，将来出了门子，丢的是盛家的脸。"</p>
明兰忙抬起头，可眼神还是躲闪着，不敢与孔嬷嬷对视。</p>
三位兰都被训得灰头土脸，寿安堂里气压低得吓人。</p>
孔嬷嬷喝了口茶，缓缓道："从今日起，每日辰时到巳时，学习规矩。三位姑娘需得准时到，迟到一刻，罚站一个时辰。站姿、坐姿、走姿、行礼、说话、笑容，样样都要学。我的要求很简单——你们可以不出众，但不能出错。"</p>
她话音刚落，一个小小的声音忽然响起：</p>
"嬷嬷，'家家'是什么？"</p>
众人一愣，转头看去，只见绵绵正从屏风后探出个小脑袋，好奇地望着孔嬷嬷。</p>
她今日穿了身桃红绣锦鲤的小袄，头发梳成两个小鬏鬏，用红绸带扎着，看起来喜庆得像年画娃娃。她怀里还抱着那个旧布偶，正睁着一双大眼睛，天真无邪地看着孔嬷嬷。</p>
孔嬷嬷眉头一皱："这是……"</p>
"这是勇毅侯府的七姑娘，"老太太忙解释，"才三岁半，想跟着嬷嬷学学规矩。嬷嬷若是不方便……"</p>
"无妨。"孔嬷嬷打量着绵绵，"只是这年纪，怕是坐不住。"</p>
绵绵却已经迈着小短腿"蹬蹬蹬"地跑了出来，站到孔嬷嬷面前，仰着小脸问："嬷嬷，你刚才说'出了门子'，门子是什么？可以吃吗？"</p>
孔嬷嬷一愣。</p>
她教了半辈子规矩，从没人问过这样的问题。</p>
"门子……"她难得地耐心解释，"就是嫁人的意思。"</p>
"嫁人是什么？"</p>
"就是……"孔嬷嬷顿了顿，"就是姑娘长大了，要去别人家里过日子。"</p>
绵绵歪头："为什么要去别人家？自己家不好吗？"</p>
"因为……"孔嬷嬷被问住了。</p>
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。女子嫁人，天经地义，哪有为什么？</p>
可这孩子问得认真，让她不得不答："因为规矩就是这样。"</p>
"规矩是谁定的？"绵绵又问，"他香香吗？"</p>
孔嬷嬷彻底哑然。</p>
她看着眼前这个奶团子，那眼神清澈得像能照见人影，让她那些刻板的规矩，那些"天经地义"的道理，都变得站不住脚。</p>
"规矩……"她缓声道，"是人定的。"</p>
"人定的就是对的吗？"绵绵追问，"那个人吃过糖糖吗？他知道糖糖甜吗？"</p>
孔嬷嬷哭笑不得。</p>
她发现这孩子的问题看似幼稚，却总能问到点子上。就像一把小锤子，叮叮当当地敲着她那些陈旧的观念，敲得她不得不重新审视。</p>
"嬷嬷，"绵绵见她不答，又换了个问题，"你刚才说'样样都要学'，那绵绵也要学吗？"</p>
"你么……"孔嬷嬷看着她，"你还小。"</p>
"小就可以不学吗？"</p>
"不是不学，是……"</p>
"是什么？"</p>
孔嬷嬷叹了口气，忽然觉得，自己那些严苛的规矩，在这孩子面前，竟像纸糊的墙，一戳就破。</p>
她蹲下身，与绵绵平视："你想学吗？"</p>
绵绵点头，又摇头："想，可是害怕。"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