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，扬州的梅雨季节，雨丝细密如牛毛，缠缠绵绵地下了七八日。</p>
顾廷烨被追杀，是在五月初七。</p>
他离开扬州时，身上带了把刀，二十两银子，还有一个旧布偶。布偶是绵绵给的，锦鲤形状，说是能保佑他逢凶化吉。</p>
他本不信这些，可他还是带了。</p>
他跟着商队北上，走到徐州地界时，顾家的追兵到了。</p>
带队的是顾家的管家顾忠，生得一张忠心耿耿的脸，下手却狠毒得像蛇。他带了一队家丁，个个手持棍棒，将顾廷烨堵在客栈里。</p>
"二公子，"顾忠冷笑，"老爷说了，您气死生父，罪该万死。今日，要么您跟小的回去受家法，要么……"</p>
他顿了顿，眼神阴鸷："要么，小的就替顾家清理门户。"</p>
顾廷烨握紧了手里的刀。</p>
他不能回去。</p>
回去，就是死路一条。</p>
"顾忠，"他一字一顿，"我父乃病逝，与我何干？"</p>
"与您何干？"顾忠笑得更阴，"您气死老爷，是全族共睹的事。二公子，您就别挣扎了，乖乖跟小的回去吧。"</p>
他说着，一挥手，家丁们围了上来。</p>
顾廷烨的功夫是跟人偷学的，不精，但够狠。他一刀劈翻了两个家丁，从窗户跳了出去，落进后巷的臭水沟里。</p>
雨还在下，混着血腥味，呛得他直咳嗽。</p>
他不敢停留，一路逃，一路躲，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，血越流越多。</p>
二十两银子早就掉了，刀也卷了刃，只有那个小锦鲤布偶，被他死死护在怀里，竟是一点没湿。</p>
他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，等回过神时，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扬州。</p>
他站在盛家后门，看着那扇熟悉的木门，想起那个奶团子塞给他的糖，想起她说"哥哥别哭哭"，想起她让自己"保护明姐姐"。</p>
他苦笑。</p>
他现在自身难保，还保护谁？</p>
他眼前一黑，晕了过去。</p>
再醒来时，感觉有人在扯他的衣角。</p>
"叔叔，"奶声奶气的声音，"叔叔痛痛。"</p>
顾廷烨睁眼，看见绵绵正蹲在他身边，用小手帕给他擦脸上的血。</p>
那手帕雪白，很快就被染红了。</p>
"你怎么在这？"他声音嘶哑。</p>
"绵绵玩，"绵绵说，"看见叔叔黑黑，就来看看。"</p>
她说着，小手摸向他胸口的伤口："叔叔流了好多血血，痛痛。"</p>
顾廷烨想笑，却扯动了伤口，疼得龇牙咧嘴："叔叔没事。"</p>
"有事，"绵绵认真地说，"叔叔要死了。"</p>
她说得直白，顾廷烨却没法反驳。</p>
他确实快死了。</p>
伤口感染，高烧不退，又没药，没吃的，撑不过今晚。</p>
"叔叔不死，"绵绵忽然说，"绵绵不让叔叔死。"</p>
她说着，从怀里掏出颗糖，塞进他嘴里："糖糖甜，叔叔甜甜，就不痛痛。"</p>
糖是麦芽糖，带着焦香，在嘴里化开，确实甜。</p>
顾廷烨含着糖，忽然觉得眼眶发热。</p>
他活了十六年，从未有人这样待他。</p>
顾家的人，恨不得他死；盛家的人，与他无亲无故；路上的陌生人，避他如蛇蝎。</p>
只有这个三岁半的奶娃娃，愿意给他擦血，给他吃糖，说"不让叔叔死"。</p>
"傻孩子，"他哑声说，"叔叔真会死。"</p>
"不会，"绵绵摇头，"叔叔有锦鲤，不会死。"</p>
她说着，从他怀里掏出那个旧布偶，放在他胸口："锦鲤运运，叔叔好运。"</p>
顾廷烨看着那布偶，忽然笑了。</p>
他笑出了眼泪。</p>
"好，"他说，"叔叔不死，叔叔还要保护你明姐姐。"</p>
"嗯！"绵绵重重点头，"明姐姐香香，叔叔要快快好。"</p>
她说着，解开自己的发带，绑在他手臂的伤口上："绵绵呼呼，叔叔不痛。"</p>
她凑过去，撅起小嘴，对着伤口吹气："呼——呼——"</p>
温热的气息拂过伤口，竟真的没那么痛了。</p>
顾廷烨看着她认真的小脸，眼泪终于滚了下来。</p>
生平第一次，他哭了。</p>
不是委屈，不是愤怒，是被暖哭的。</p>
"叔叔哭哭，"绵绵用小手给他擦泪，"叔叔是男子汉，不能哭哭。"</p>
"好，"顾廷烨擦干眼泪，"叔叔不哭。"</p>
"那叔叔快快好，"绵绵说，"好了就去保护明姐姐。"</p>
"好。"</p>
"拉钩钩？"</p>
"拉钩钩。"</p>
小指勾着小指，许下承诺。</p>
就在这时，远处传来脚步声。</p>
是顾家的追兵。</p>
顾廷烨脸色一变，想推开绵绵："你快走！"</p>
"不走，"绵绵摇头，"坏人坏坏，绵绵不怕。"</p>
她说着，小手指向巷口："叔叔的爹爹是坏坏，让叔叔痛痛。"</p>
顾廷烨一怔。</p>
他爹？</p>
他爹已经死了啊。</p>
可绵绵说得认真，小嘴里又蹦出两个字："噩梦魇。"</p>
话音刚落，巷口的追兵忽然不动了。</p>
为首的顾忠，脸色变得极为古怪，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，眼睛瞪得老大，嘴里喃喃："老爷……"</p>
他竟对着空气跪了下来，拼命磕头："老爷息怒，老爷息怒！"</p>
其他家丁也像是中了邪，一个个脸色惨白，四散奔逃。</p>
顾忠爬起来，连滚带爬地跑了，边跑边喊："老爷显灵了！老爷显灵了！"</p>
顾廷烨看得目瞪口呆。</p>
"他们怎么了？"</p>
"叔叔的爹爹，"绵绵说，"在给绵绵托梦，说叔叔是好孩子。"</p>
她说得轻描淡写，顾廷烨却听得心惊肉跳。</p>
他想起绵绵那句"锦鲤运运"，想起她那句"婆婆坏坏，遭报应"，想起她那些精准的"预言"。</p>
这孩子，到底是什么人？</p>
他不敢深想，却本能地知道，她不是凡人。</p>
"叔叔，"绵绵拉拉他的衣角，"你快去躲躲，坏人还会来。"</p>
她说着，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，塞进他手里："这个是明姐姐给绵绵的，说能避邪邪，给叔叔。"</p>
顾廷烨打开荷包，里头是张平安符，绣着朵小小的荷花。</p>
他想起那个叫明兰的姑娘，想起她躲在廊柱后的模样，想起她怯怯的眼神。</p>
"替我谢谢你明姐姐。"他说。</p>
"嗯！"绵绵点头，"叔叔要回来，跟明姐姐说谢谢。"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