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刺痛了她的眼,她却不得不面对。
“纪姑娘缘何要找封颜啊?”
“不如你先说说,你们锲而不舍地追杀她六百年的原因?”
“也是。”洛以然浅笑两声,“与人结交,合该先自报家门。”
“你可曾听说过有关幽族的诅咒?”洛以然漫不经心地拂过秦氏墓碑的粗糙纹路,“幽族死而复生后的永生本是上天的恩赐,奈何一千三百多前,南疆好事的巫师于血月凌空之时在幽族身上烙下了上弦月下的诅咒,以牙印为记。死后重生,获得幽族力量的同时也触发了诅咒。初八之夜的蚀心之痛,想来你已有切身体会。在上弦月下,即便是一把普通的匕首也能令幽族人丧命。”
她挑了挑眉,不置一言。
这她倒是第一次听说。
如此说来,初八之夜,猎人与猎物的界限似乎并不明晰。
牧凡想到了什么,看了安辰一眼,微微蹙眉,若有所思。
“说来,以你的年岁,可曾见过血月凌空?”
这话里不无试探。
“见过。”她迎着她的目光,笑容几分凉薄,随后转向牧凡向他解释,“每隔三百三十三年的八月初一,本是暗夜无月,亥时伊始却会出现赤色满月的异象,仅仅持续到子夜时分。”
洛以然见她没有多说的意思,轻咳了一声:“新月便是自那之后成立的。”
“为了……”她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,“打破这所谓的诅咒?”
“是。”洛以然收回了搭在墓碑上的手,“组织耗了数百年才集齐所需的材料,只等下一次血月奇观,借助满月之力打破诅咒。”
“然而到现在诅咒依然存在。”她神色平平,好似只是随口一问,“后来又发生了什么?”
“六百六十六年前的七月初五,距血色满月出现不足一月,最关键的材料被盗走了。”
“那么重要的东西,封颜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拿到手?”牧凡沉声问。
“因为那一晚,组织有更重要的事。主干力量,包括首领都亲自出动了,才会让她有机可乘。”
“哦?”她掀起眼睫,“那她盗走的究竟是什么?你们为什么不能重新再找一份?”
“那是首领穿过千菱海域,在死亡孤岛的万年地穴中九死一生取得的墨玹石,世间只此一颗。”
“既然打破诅咒有诸般好处,为什么她还要盗走墨玹石?”牧凡的语气中满是质疑。
“这你应该去问她。”洛以然冷笑一声,“纪姑娘,现在,轮到你了。你又是为何寻封颜?”
牧凡有些担心地看着她。
她沉默半晌,望着天边西移的落日:“四百六十八年前,封颜去到了西北荒原的一个小村落。淳朴的村民并没有因为她来路不明而排斥她,给她食物,给她羊奶。而作为回报,半个月后,她屠杀了整个村落。”她垂下眼帘,“我是那场屠杀中唯一的幸存者。”
“你无非是忌惮我的力量,所以来试探,想知道我会站在哪一边。”她抬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洛以然,“你我之间不会有任何合作。我不会阻止你们找人,但你们也要小心了——如果是我先找到她,我不会把人交给你们的。”
“我们需要破解巫师的诅咒——”
“那见了鬼的诅咒与我无关。”她的声音陡然转冷,“不知洛姑娘可否记得,约莫四百年前,封颜曾去过西南的一个小镇,她离开后,整个镇子血流成河,无人逃生。”
洛以然云淡风轻的神色开始崩裂,而她还在说。
“那时你也在那个镇子吧。”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,“还不是一身黑袍,还尚未加入新月。世人都以为那是封颜诸多血债中浓墨重彩的一笔,然而三百五十年前我去到那座荒城时才发现,屠镇的人,是你。”
“如果连你这样的人都能进入新月,那这个组织打的这冠冕堂皇的旗号,又有几分可信度呢?”
“幽族天性嗜杀好斗,情绪容易失控。”她不经意地扫了眼墓园中的某块墓碑,“而诱发了你嗜血天性的那件事——似乎是,你拧断了一个巫师的脖子——”
她话音刚落,墓园中便响起了吟唱咒语的声响,令人抓狂。
而洛以然则惨叫着抱住头,面色狰狞。
“还有一件事,你可能不知道。”她浅浅笑了笑,神色温软,能令冰雪消融,“这里,还是一脉巫师的安魂之所。看起来,他们好像不太喜欢你。”
她与少年交换了一个眼神,一同转身离开。
—
天空彻底暗了下来,远处长街燃起了灯火。一双人影走在山路上,并行于月下,拖出了长长的影子。
身旁的少年几次欲言又止,她轻笑出声:“你想问什么就问。”
“……秦允笙的手札中说,每到初八之夜,封颜的心口便会剧痛,似烈火炙烤,蚀心挫骨。”他顿了顿,“你我初遇那晚,亦是初八……”
“可我那晚没有任何异常。”她接过他的话头,停住脚步,侧身直视他,“但我又分明触发了那个所谓的诅咒——”
“如果你不想说……”
“没有,我很喜欢牧凡,牧凡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。”
他神色一顿,竟有些不敢看她的眼。
“这样的话,你对几人说过?”
“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和我成为朋友的。”她微敛眼睫,轻轻摩挲右手腕骨上的黑色绸带,“有人告诉我,这件事如果暴露在人前,我会很危险。但是——”
她解下了绸带,借着丝丝缕缕的月光,牧凡清楚地看到,她的手腕光洁无瑕,没有任何印记。
她迎上他略带疑惑的目光,无奈地摇了摇头,而后重新系上了绸带。
“这条绸带,也是那个人给你的?”
“或许吧。”她神情显出几许无力,“我不记得了。”她继续往前走,“你上次问我剑法师承何处时,我才意识到我的记忆里有很多模糊的空白,无论我怎么努力回想都无法填补空缺。”
“那你是怎么知道,椋川墓园里葬着巫师的?”
“听起来,你似乎也知道。”她看着他眉宇间的犹疑,“你真的知道啊。”
他斟酌着开口:“黎言……她自小便不一样。”
“也是。都是凡因学堂一同长大的玩伴,自然会有所了解。”她了然地笑笑,“我看到了。昨日在秦府凉亭,她无意识用巫术召回了脱手的糕点。巫术皆起源于南疆,相传南疆的巫术都是通过血脉之力觉醒的,所以倘若秦少夫人是巫女,家族必然有着巫师血脉。”
而后又是半晌沉默。
“牧凡,”她忽然问,“你有没有想过,去找你的父母?”
“何出此言?”
“殷老夫子说,你不会永远留在这里。我只是好奇,未来你会去往何方。”
“我也不知。”少年嗓音清润,漠然中潜藏着不自知的温柔,“我只知道,自我记事起,便有一种强烈的念想——我要去找一个人,一个很重要的人。哪怕人海茫茫,哪怕前路坎坷,我也一定要找到她。”
她望着前路,所以没有看到他望着她时星河满溢的双眼:“尽管我不知道她是谁,可是当她出现时,我便会知道是她。”
她偏头,而他适时地收回了目光。
“真好。有所念,有所望。”
“那你呢?找到封颜后,你有什么打算?”
“……我也不知道。”她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,“其实我刚刚说谎了。我是在椋川出生的。”
牧凡眉心微动,没说什么。
“你怎么总是如此波澜不惊啊。”她浅浅笑着。
“我猜到了。你的姓氏,你看纪氏墓碑的神情——你其实很容易被看穿。”
“是容易被你看穿。”她言语间带着娇嗔,还有不自察的亲近,“母亲在我出生没多久就……离开了,这条项链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念想。我从前一直以为,父亲对母亲没有感情,因为舅舅说,父亲让母亲很难过。可到了椋川,看到了很多从前的故事,才发现这些事情,从来就不是爱与不爱能说清的。”
她的父母相遇在夏至的黄昏,火烧云把天边染成了一片血色。
或许,这场遇见本就是过错。
彼时她正攀着家门口的桉树捡纸鸢。
微风拂过,树叶沙沙作响,夹杂着哒哒的马蹄,缱绻温柔。
她脚下一滑,在马蹄扬起的风沙中跌进了他的怀里。
他在最安宁的地方出生,却向往最喧嚣的江湖。
他固然爱她,却更爱自由。
少女的心如火,灼热而炽烈。情动一瞬,便无所畏惧,奋不顾身。
少女的心亦如冰,寒凉而脆弱。心伤寸寸,便再难痊愈,安然此生。
可如今的局面,究竟是谁的过错?
他听着她说了很多父母的故事,从月色朦胧的山林走到了灯火寂寥的长街。
后来的后来,她多希望他们能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。可这条路太短,短到他不及将爱恋说出口,短到她不及回顾往事悠悠。
—
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,女人的心里微微一颤。
她也没想到,自己还会回来。
夜空月牙清亮,映照着漓湖泛着粼粼微光。
湖边的女人一袭红裙,在月光下身姿窈窕,妩媚又妖冶
眸光瞥见远处长街尽头走来的少年男女,在少女的面容上停留一瞬。
她浅浅一笑,眼角殷红的泪痣摇曳,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。
是羡慕吗?
她也曾韶华正好,无忧年少。
明明相距如此之远,少女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,忽然抬眸。
她眼睛真好看,黑白分明,流光潋滟,好似蒙了一层淡淡的雾凇,与当初的自己一模一样。
在对上少女的眼眸前,她一个闪身,便消失在了湖边。